从美索不达米亚工匠将沙子、苏打与石灰混合烧制开始,玻璃已伴随人类超过四千年。期间,这一材料蜕变出无数外形,颜色选择日益丰富,玻璃艺术中的色彩与光影表达也更为灵巧。在四世纪的罗马酒杯上,一体两色的复杂工艺展露了工匠的技艺与买家的品味:从正面透光时,杯子为青色,反面则为红色。杯身上,希腊疯国王莱库古(Lycurgus)挣扎于葡萄藤间。传说中,他触怒酒神,成了疯子,最后错杀了骨肉。光透过酒杯,青红流转,国王颠簸于清醒和狂躁之间。
四世纪罗马“莱库古”玻璃杯(青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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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建筑之中,玻璃成为了眼睛,以通透与反射传达空间的灵与幻。西方教堂的玻璃彩窗承载着圣经故事、圣徒传说与历史大事件,日月光透过,为人物罩起光晕,晖映着室内的信众。12世纪时,法国修道院长叙热(Suger)率先主导了这一建筑改革,这也成为了他传布上帝神圣性的最高成就。在法国圣但尼大教堂(La basilique-cathédrale Saint-Denis)的瑰窗上,这位院长手持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彩牖,跪于圣母面前。
圣但尼大教堂彩窗上描绘的叙热(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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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纪罗马“莱库古”玻璃杯(红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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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敦维多利亚与艾尔伯特博物馆 V&A 圆形大厅吊灯,作者:戴尔·奇胡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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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20世纪中期,工作室玻璃运动(The studio glass movement)在现代性的表达欲促使下,不断突破着材料与表达的丰富性。哈维·利特尔顿(Harvey Littleton)将玻璃从工厂带到工作室,热吹玻璃的成功实验将这一古老材料再度带回艺术舞台中心。德国表现主义风潮让玻璃获得了符合本体流动性的艺术表达。埃尔温·艾施(Erwin Eisch)等艺术家将个人叙事和情感强度揉入玻璃作品中,以玻璃的映与透、有形与流动,捕捉复杂涌动的个人想象。玻璃对空间的塑造力也得到了进一步探索,戴尔·奇胡利(Dale Chihuly)等艺术家通过改变空间的大型装置艺术拓展了玻璃艺术的可能性。他的作品《威尼斯上空的奇胡利》(Chihuly Over Venice,1996年)将玻璃雕塑悬挂在威尼斯运河上空,在艺术、环境和观众之间创造了一种对话。
哈维·利特尔顿与他烧制的玻璃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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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文·埃希与他的作品《佛陀》,198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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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对色彩、透光性以及空间的探索中,艺术家将玻璃转化为内省与自我表达的灵活“语言”。玻璃的透明性让作者与观众看到开放与脆弱的自己,而玻璃的反光表面也映射出观者,引发自我审视。玻璃与光线相互作用的方式— 折射、扭曲和漫射 —— 具象化表达了人类感知的复杂性与现实的流动性。
如今,这场“玻璃革命”(Glass Revolution)也入驻上海,在闵行区的漕河泾综合保税区综合楼108展厅,即贝伦戈工作室上海空间(Berengo Studio Shanghai Space)中,一场同名展览拉开了帷幕。在此,观众们能够体验现代玻璃艺术的灵动,开启一场隐喻与荒诞的认知之旅。
本特·林斯特伦的色彩与神明
已故的本特·林斯特伦(Bengt Lindström,1925-2008)是瑞典最杰出的现代艺术家之一。在他之前,上一代的杰克逊·波洛克(Jackson Pollock)和威廉·德·库宁(Willem de Kooning)等大师将抽象表现主义推到了现代艺术家的视野中心,而上世纪中期的眼镜蛇(CoBrA)前卫艺术运动更是直接影响了林斯特伦:在一张张扭曲抽象的脸型线条上,他用大块的蓝、绿、黄、红、白赤裸展示着作品的情绪起伏。当所有颜色扭曲交织时,林斯特伦既可以刻画家乡拉普兰(Lappland)复杂的气候与社群(《拉普兰之境》Atmosphère lapone),也可以描绘两位好友的互信相拥(《好友》Amis以及《好友——知己》Les amis – Le confident)。
左上:《拉普兰之境》
右上:《好友——知己》
下:《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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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林斯特伦手中,人类情绪的激烈涌动全都蕴含于红与黄的简单对比之中,仿佛一切生命的起伏都囊括在瑞典标志性的黄色和法鲁红小屋里。松兹瓦尔机场(瑞典)值机服务台的后墙上,艺术家的《杂技团1》(Circus 1)以红黄热烈的碰撞锁定了杂技团中人性的猎奇与痴狂。而在1980年的《狩猎》(La chasse)中,黄底的核心人物披着扩散开来的大片鲜红,杀戮与血腥的刺激弥漫于画布之上。同年的《西班牙舞蹈》(Danse espagnole)中,红黄人物的交织描绘了弗拉明戈舞著名的助兴(jaleo)动作,同时被捕捉的,还有两位舞者间激烈的情绪交流。
左:《杂技团1》图片来源:Wikimedia Commons
右:《狩猎》图片来源:mutualart.com
到了作品《红狗》(Red Hund)与《黄狗》(Yellow Hund)中,两种颜色包裹了猎犬露出獠牙的瞬间,动态的嘴部构图将冲突的能量锁入静态的玻璃外壳。在林斯特伦的家乡萨米(Sámi),传说狗曾与人签订协议,只要人类善待它们,它们便会全力辅助。两尊雕塑张嘴时,究竟是示好的吐舌、警告的狂吠还是攻击的撕咬?红色与黄色是犬类天生的热情还是主人猎杀过程中的血脉偾张?艺术家对红黄的复杂运用与瑞典人和猎犬的特殊关系都在林斯特伦和中国观众的理解之间设下了一道鸿沟,为每位观展者提供无数的诠释可能。
夸张的颜色之下,林斯特伦同样捕捉着文化记忆中的冲突与敏感。在《亚伯拉罕杀子》(Le sacrifice d’Abraham,1967年)中,受上帝考验而献祭骨肉的亚伯拉罕没有了信仰与亲情之间的纠结,画布上有的只是巨大的青灰色头颅与祭刀下的红与黄。代际之间的力量悬殊,宗教社会对个人家庭的道德压力,一切可以诠释出的社会冲突,都被包含在青黄明暗的醒目张力之中。
《亚伯拉罕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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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创作玻璃艺术时,林斯特伦将目光从基督教转到了另一西方文明之根:罗马。双面雅努斯(Janus)是古罗马最重要的神祇之一,双面象征着始和末、春与冬、连接和过渡、门槛与通道。雅努斯的月份位于一年之首,时至今日,“一月”在英语中仍是“January”(拉丁语为Ianuarius)。
《双面雅努斯》本次“玻璃革命”展品
罗马雕塑中的雅努斯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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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双面神雅努斯》中,林斯特伦用大胆的艺术语言将这一传统文化符号彻底抽象画。熟悉的面部元素与极具表现力的非常规配色重新演绎了也将古罗马神祇的“非人”与威严气息。两张面孔中,青翠的一侧顶着玫瑰色的五官,暗红色的另一面则以黑白紫三色勾勒口齿双瞳。黑与紫一直都是欧洲葬礼悼念的主色调,而葱绿玫红则又孕育着生机,在抽象的脸谱之上,林斯特伦用色彩的冲撞唤醒了对雅努斯的古代集体记忆:光与暗、过去与未来、生与死,对在极昼和极夜中长大的林斯特伦而言,雅努斯带来的二元对立在生命与自然中蕴含着自己特有的含义。
马丁·布拉德利的秩序与荒诞
与林斯特伦的艳丽与直观相比,马丁·布拉德利(Martin Bradley)的艺术偏重于符号和隐喻,巧妙平衡着荒诞的现代艺术与精深的哲思伏笔。从“烦恼皆菩提”的佛教术语(见于《无题》1984年)到自创的几何图形,布拉德利肆意拼贴创造着文化符号,有时是亚洲多国文字拼贴成的“图腾”(《图腾II》Totem II, 1973年),有时是精细描绘的一门加农炮(《火炮》L’Artilleria, 1968年),有时则是一口大锅,长有乳头,飘着香气,象征着催情剂(《老虎与春药》Tiger and Aphrodisiac, 1994年)。
《无题》 图片来源:www.artnet.fr
右上:《图腾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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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下:《火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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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与春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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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拉德利的隐喻并不总是高深,他借鉴着大众熟悉的文化符号和图形意象,却在这惯常的秩序之中,用荒诞的笔触宣示着自己的自由。而在著名的《国际象棋套装》(Chess Set,1991年)中,布拉德利在玻璃中延续着自己的风格。
本次展出的全套16件玻璃艺术品的组合对应了国际象棋中每方16颗的子数,布拉德利“达达主义”式的改造让棋子“面目全非”。这一手法也类似于马塞尔·杜尚(Marcel Duchamp)的经典作品《自行车轮》(Roue de bicyclette,1913年),常见的事物与符号在对弈语境中得到重新定义。棋子中,《机械兔》(Motor Rabbit)将兔子与机械元素交织,而《溜冰鼠宝》(Topo-fante)则让老鼠穿上溜冰鞋。
但是,这荒诞的符号组合并没有打破传统国际象棋的规则,相反,布拉德利似乎以近乎童趣的表达,诉说着国际象棋游戏的快乐。十六颗棋子深度诠释了棋局中每员战力的实际影响。棋子的一对马依旧保持着原名(《马》,两件,The Horse),两件牛首《森林之神》(Fauno)则取代了传统棋盘上的斜线移动的象(英语中为“教堂主教”bishop)。两枚“车”一个成了《图腾柱—战士》(Totem Pole—Guerriero),保持着横冲直撞的战力,另一枚则成了《塘鹅》(The Pelican,即“鹈鹕”)。“鹈鹕”在基督教中常见的自我牺牲含义也呼应着“王车易位”:国际象棋中,车与王能够位置互调,将国王换到安全区。
王后成了《美人鱼》(Sirena),其余的兔、鼠与鸭分别对应着八颗战略位置各异的兵卒。与其说是破坏,布拉德利更为生动地阐释了棋子之间的战力互动与配合关系。
在玻璃的空间摆放中,布拉德利希望展示的并非是棋子的标准摆法,而是实际棋局中瞬息万变的战场形势。《国际象棋套装》并非布拉德利首创,它致敬了超现实主义大师马克斯·恩斯特(Max Ernst)与埃吉迪奥·康斯坦丁尼(Egidio Constantini)联手打造的大型玻璃作品《不朽的国际象棋游戏》(The Immortal Game of Chess)。恩斯特酷爱国际象棋,象棋也成了其诸多作品的主题(如现藏于费城艺术博物馆的木制《国际象棋》Chess Set)。恩斯特不满足于静态的棋谱摆设,热衷于展示竞技实战中的博弈。
《不朽的国际象棋游戏》马克斯·恩斯特(Max Ernst)与埃吉迪奥·康斯坦丁尼(Egidio Constantin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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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之类似,布拉德利的棋盘同样瞬息万变。在他的想象效果图中,兵卒(《溜冰鼠宝》与《溜冰鼠》)可以和平并排,与迎面而来的“象”(《森林之神》)相安无事。但双方也可能兵戎相见,国王(《希约库》Hiyoku)也只残存下棋子顶端的双翼。在展厅内,玻璃棋子的高低等级不按刻板的实力重要性划分,相反,黑白占格有复杂的可能、方向走位自由多变,一切变换莫测。在荒诞的造型中,布拉德利诠释着棋盘复杂的规则,在既定的规则之下,他以玻璃的色、形与空间位置,隐喻着人类棋手智慧所能创造的自由。
上:《国际象棋》棋子想象图1图片来源:mutualart.com
下:《国际象棋》棋子想象图2图片来源: apuntogallery.com
作者简介:
石晨叶博士本科毕业于北京大学,后在哥伦比亚大学获得古典学硕士学位,并于斯坦福大学取得博士学位,专注于古代玻璃艺术及其在社会、经济中的作用,深入研究了玻璃在古代世界中的流通与文化影响。目前,他在法国里尔大学HALMA实验室担任博士后研究员,研究意大利南部大希腊地区18至19世纪发现的古代花瓶,探讨其收藏与鉴赏历史。研究地区与那不勒斯和穆拉诺有着历史关联,自然契合他对玻璃艺术的兴趣。通过将现代技术,尤其是人工智能,应用于古代艺术研究,石博士为古代器物和艺术品研究带来了全新的视角,推动了跨学科创新。